许纪霖:上海静默,让我们重新认识世界,回到内心的情感
2022-06-20 10:25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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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學人Scholar    原创 学人君

2021年3月,许纪霖在上海的一场新书发布会上

学人简介:许纪霖,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、历史学系博士生导师,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长。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与知识分子、上海城市文化研究,著有《脉动中国》《安身立命:大时代中的知识人》《家国天下:现代中国的个人、国家与世界认同》《中国知识分子十论》等书。

本文系2022年6月10日黎振宇采访许纪霖教授的整理稿,已经受访人审阅。

01.
静默给2400万上海人上了一课

在这次上海静默中,我们小区是3月12日开始静默的,到5月31日——中间有三天临时解封——差不多整整持续了两个半月,也就是75天。这75天是整个静默在家里和小区里,说实话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次经历。对上海2400万人来说,都是一次从来没有过的心灵和生活的冲击。上海自1843年开埠,到今天将近180年,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,上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。我感觉,通过这次经历,每个人都重新认识了自己,认识了人生,认识了这座城市,认识了这个国家,认识了这个世界。

上海静默,不仅对上海,对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大事件——历史的转变往往都是由一些大事件构成的,它们成为一种枢纽性的现象。我觉得这次静默带来的转折性意义,现在还远远看不出来。一般人只谈到经济冲击,经济冲击是其中一部分,但更大的是另外一些冲击。人是靠某种期望、对某些前景的信心活着的,群体中彼此之间有一种信任感,这种信任存在于公民与政府、个人与个人之间。现在这些纽带受到了强烈的冲击,甚至引发了某种危机感。这种冲击带来的影响,我觉得到无论在经济、政治还是在文化心理意义上,都是一个大事件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点将会看得更明显。

作为这个事件的亲历者,同时也是一名历史学者,在静默期间我不断地在思考、感受这些事件。亲历者这点是很重要的,如果不在上海,没有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静默,可能很难感受到这点,人的理性的认识是很有限的。我从1980年代就开始参与中国社会的启蒙。按照康德的说法,启蒙是人有勇气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。从1980年代到今天,三十多年间我们总是相信理性的力量,认为所有的愚昧都是因为缺乏理性,只要有足够的理性,足够的资讯、真相,一个人就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,成为一个光明的人。但是这些年,我越来越意识到,理性是重要的,但只有理性又是远远不够的。

休谟讲过一句名言,他说,人的理性永远是情感的奴隶。过去我们从事启蒙的人对这句话体验不深,只觉得休谟更注重人的经验,是一个经验主义者。但现在回过头来细细玩味这句话,会发现强调人的经验、感受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你只有理性,你所有的知识都是来自书本、学习而缺乏亲身体验,也没有经历过历史大事件,那么你的认识是很有限的。这次事件中我就看到一些过去是小粉红的年轻人发生的变化。当然,他们现在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,我也是不赞成的。过去很多学者苦口婆心地做了好多启蒙,这么多启蒙还不如一次大事件的亲身经历带来的影响大。对这次上海静默的反思才刚刚开始,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,慢慢有了距离以后,会看得越来越清楚,就像我们看中国近现代各种历史大事件一样。

这两个半月刚好也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重新思考、体味历史,意识到这种感受性是多么重要。

6月1日凌晨的上海外滩(图源:澎湃新闻)

6月1日零时上海解除静默,很多地方鞭炮齐鸣,好多年轻人都到外滩去,到处挤满了人,外滩海关的午夜钟声一响,就像元旦的新年钟声一样,很多人热泪盈眶,汽车喇叭长鸣。我本来很想去经历这历史性的一刻,但可惜没有找到同行者,我一个人开车不能拍照。后来我通过很多直播平台间接分享了这一刻。我真有泪流满面的感觉。那种兴奋感,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两个多月的静默,你不会感受到那一刻被“解放”的感觉。我想起1945年日本天皇突然宣布投降,当这一消息传到重庆时,山城一片欢呼,大家彻夜提灯游行。学者傅斯年也在游行队伍当中,最后他手杖断了,衣服破了,眼镜也掉了。

第二天我看到外地人的一些评论,说你们有什么好高兴的?好了伤疤忘了痛吗?各种嘲笑。我当然理解他们的意思。但是他们没有经历过,就不会理解那一刻的感受。不是说大家都忘记了,经历过静默的上海人民,有权利在那一刻感受这种被“解放”的欢乐感。你无法剥夺这种欢乐感。没有亲身经历过,是感受不到这种情绪的,不要用自己过于理性的眼光来评判别人。陈寅恪先生一直讲要“同情性理解”,研究历史是这样,在现实当中看待别人也是这样,不要以你的立场来判断别人,要把自己设身处地的放在他人的处境来感受、理解他,为何会如此,这才是合理的。

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,做研究也好,搞启蒙也好,经验性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。这次静默给2400万上海人上了一课,这一课远远超过我们过去三十年的启蒙。当然每个人反思得出的结论可能有一些共同的东西,也可能有各自不一样的地方,但是这种影响远远超过过去的启蒙。

02.
最令人恐惧的,
是生活在一种不确定中

对大部分静默中的上海人来说,食物短缺不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,在有了团购之后,这个危机也过去了。最令人恐惧的,是你生活在一种不确定里。你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,很多人普遍都会有一种烦躁感,定不下心来做什么事儿。

在我的学者朋友中,我只知道沈志华老师是最有定力的——静默的时间比我还长几天,他很认真地在那里做研究,差不多写了一本书了,这是我最敬佩的。这两个多月我只写了一篇悼念张灏先生的文章,他是我最尊重的老师之一。这大概是唯一的一篇文章。从研究角度来说,我的收获可能不是太大,两三个月写一篇文章对我来说是比较低效的。但是我开始了两个新的课题研究,第一个是,现代人和传统的人各自的超越世界有些什么样的精神联系,又有什么区别;第二个是,如何理解年轻一代的爱情观。

4月中旬,上海一名女性试图向封控区域内的商家买些食物

我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在疫情中保持原有的定力。人毕竟是群居动物,需要社交、交流。这种交流并不会因为有了网络而变得随时可以拥有,现实中的交往是不一样的,人们聚在一起会形成一种气场,在网络中你感受不到那种气场。

在这期间,很多人会关心疫情的发展,会看到各种揪心的事、严重的次生灾害,被各种悲情所打动,进而带来情绪上各种各样的变化。这些事有些是听说的,有些是自己亲身经历、认识的人的。对我冲击最大的,是一位我认识的年轻女记者的自杀,她才30出头,静默很长时间以后自杀了。她曾经多次采访过我。这个冲击太大了。因为这是你认识的一个活生生的生命。在这种情形下要想完全平静下来,除非切断和外界所有的联系。这两个月我在情感上的波动远远超过过去的两年,甚至更长时间。不仅是我,我也看到很多人有一种焦虑感,一种普遍的抑郁。上海有个隐喻叫600号,这是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门牌号,600号的意思就是说你精神不太正常了。我觉得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吧,当然我希望这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抑郁。

受静默影响最大的可能还是学生,因为防控的需要,他们只能在宿舍里活动。我自己还好,家里比较大,后来也可以出门在小区走走,小区也比较大。但很多同学只能待在十几、二十几平的宿舍里。虽然我们给学生上网课,不断安慰他们,但也能看出他们的焦虑、抑郁。从这点来说,这次疫情静默带来的心理创伤,我觉得现在是远远低估了。

华东师范大学学生寝室楼外(图源:东方网,4月4日)

6月9日我最后一次给研究生上网课,最后我让他们谈些感受,他们都不愿意谈。当然这也有些情境的原因,线下可能会好一点。但是我也可以理解,很多东西是难以诉说的。也许对他们来讲,哭一场,被自己爱的人拥抱,要远远超过诉说。他们需要的不是语言的安慰,语言在那一刻是非常无力的。我非常理解他们,同情他们。很多同学想回家,但是回不去。很多地方要向他们收高额的隔离费而且隔离的条件很差(现在教育部发通知了,返乡的学生隔离必须免费)。虽然他们的父母——我们华东师范大学很多学生是农村出来的——砸锅卖铁,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回去,他们觉得孩子在上海受苦。但是不少学生觉得自己已经欠了家里这么多,最后没有回去。

这次疫情把所有人的命运都联系在了一起。过去很多人可能从来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这种休戚与共的命运感。我住的是一个中产阶层为主的小区,高管、小老板很多,但过去相互之间都不认识、不说话,因为大家都太忙了,也没有必要,每个人和社区生活的联系是很脆弱的。但在这两个月期间,大家突然有了共同的命运感。过去上海和中国其他地区是有疏离感的,说上海是“世界的上海”,上海和世界的联系要远远超过和中国其他地区的联系。但是这两个月,大家都感受到,原来上海还只是“中国的上海”而已。

03.
人被抛离日常生活的轨道,
孤独地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命运

当一个人被静默在家,又无比地孤独,这种孤独有时连家人都很难相濡以沫,这种情形就形成了一个极大的落差:命运连在一起,但彼此是孤独的。这种孤独很多人都谈到了,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,它不仅是形而下的,也是形而上的,静默把形而上的一面很残酷地揭示出来,最后你还是要靠自己内心的力量来克服它,超越它。

克服和超越当然有各种不同的方式,以我为例,如果有讲座、对话的邀请,我都是“应讲尽讲”,我没有能力对改变现状有什么贡献,如果通过知识传播,能够给学生和公众带来——不要说力量,哪怕是一种临时性的安慰,我也觉得是有价值的。好几场讲座都是空前的爆满,我觉得至少给那些听众、同学,带来一种少许的温暖,或者知识的力量吧。我自己也主动做了几次讲座和对话。人在孤独的时候,越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会越痛苦,那一刻你只有想到别人,想到受难的不只是你自己,内心才有一种超越的孤独感。

过去人们不太思考自我的生命价值,自己的心灵感受,匆匆忙忙地活在世界上,想的都是一些很实际的事,也就是马克斯·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,对于某个具体的目标,用什么理性的方案加以解决,更多的是想到这个。突然间,人被抛离日常生活的轨道,孤零零地处在无人拯救的状态,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天、面对上帝,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命运,这时就开始想到自身存在的意义,生命本身的价值等问题。

过去大家相信人有一个健全的理性的大脑,但除了大脑的理性,人还有神秘的心灵部分,人在困境当中活不下去,有时是因为心灵遇到了挫折。理性的困惑可以通过方案得以克服,但心灵的痛苦涉及到人的隐秘世界,很难与人分享和诉说,这成为人生一个最大的过不去的坎。

这段时间我和朋友交流,很多时候都在思考这些问题。不少朋友突然变得非常的感性。当一个人突然被抛入一种孤独的境地时,生命存在本身的荒谬性就呈现出来了。当然这种荒谬性是需要超越的,否则就真的要进600号了。这种超越可以借助哲学、宗教的力量,当然还有可能通过文学,不过文学的背后依然是哲学和宗教。

04.
中国人经过这几十年,
心灵变得粗糙了

静默的两个多月中我没有读太多理论性的著作,反而追了好多剧。以前很忙,也不舍得时间。过去断断续续没看完整的《权力的游戏》,这次全部看了一遍。《权力的游戏》揭示了现实世界中权力之间的规则,以及与各种乌托邦的关系,对比现实,还是有很多感受。

其次,我也开始接触感受一些新的文化样态,这一年我比较关心九零后文化。我自己一直研究思想文化,希望和时代同步。现在新浪潮一波接着一波,九零后出现以后,他们带来一种新的文化,像B站、小宇宙、小红书、抖音、快手,都呈现出一种新的文化样态,这也成为我一个新的研究对象。特别是我们现在教的学生都是九零后、零零后,如果不了解他们,很难做一个好老师。所以我这一年倒很有兴趣的在研究这个。要了解他们,也要和他们有一种共情:他们在做什么?什么样的作品影响了他们?这时你就意识到抽象的了解是不行的,你需要切实地了解他们玩的盲盒、迷恋的虚拟世界、元宇宙,还有各种科幻,等等。我最近又把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的短剧《爱,死亡和机器人》看了一遍,这时就会觉得完全进入了他们的世界。我还重温了一些过去我看得很少、也不是我的菜的作品,像《黑客帝国》、刚上映的《瞬息全宇宙》等等,通过这些可以更多了解年轻人的内心。

《爱,死亡和机器人》中《证人 The Witness》集剧照

我觉得有一点很有意思。过去的人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,一个是现实世界,一个是上帝、神或者天命所构成的超越世界。今天年轻一代普遍不信神,但是,他们有他们的超越世界,这个超越世界由二次元、虚拟世界、元宇宙构成,肉身和精神也是分离的。这也就是说人永远是有神性的,他不可能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,只是活在现实世界中。年轻人喜欢的那些游戏,背后不只是无聊、休闲,他们也在寻找人生中的一种超越性的存在。对这个问题过去我有些理性的思考,但进入那些作品以后,就完全不一样了。当然这还只是个开始,我试图把传统的人和现代人两个世界的问题(现实世界/超越世界、肉身世界/精神世界)做一个系统的思考,也许以后会成为一个研究的新方向。

我还看了韩剧。一直有人对我说韩剧很好,但过去我没有大段的时间观看,只是看了韩国的时政片和社会片。这次静默期着重看了爱情片系列,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文青,到现在还有文青气质。我很惊讶。过去我们不太看得起韩国,觉得他们比较粗糙,没有悠久的文明,在历史上又没有经典,但是,韩国继承日剧的传统,又发扬光大,在表现情感的细腻方面,已经超过中国的影视

《鱿鱼的游戏》海报(局部)

韩国这些年在国际影坛,已经全面接替了中国。世界各大电影奖韩国电影都有斩获,韩剧非常流行,包括去年大红大紫的《鱿鱼的游戏》,我也做过评论。他们对现实世界的揭示,特别对幽暗、复杂的人性的理解和揭示,说实话,已经超过中国艺术家了。不说别的,在心灵的层次上,在表现力上,我们已经不如韩国了。我也看过几部像周冬雨主演的中国爱情片,有深度的很少。中国人经过这几十年,心灵变得粗糙了,不和其他文化大国比较,即使与韩国比,都有了不小的距离。

05.
作为启蒙者,千万不要自以为是

我还特别想提一下看过的一部HBO的流行英剧Normal People,讲九零后的爱情故事,从中也可以发现九零后的情感世界。这部剧是毛尖老师推荐给我的,她是电影评论大家。这部剧是根据畅销小说改编的,深得年轻人的喜欢,1991年出生的爱尔兰女作家萨莉·鲁尼(Sally Rooney)写出的深度实在令人惊讶。好几个也算是文青的朋友看了也都觉得很惊讶。它非常微妙地把阶级、性别、性权力等要素都建构在故事里。虽然是一本畅销书,但已经被公认为是21世纪的经典,根据小说改变的连续剧甚至比原作更精彩。这是一个非常有张力的文本,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解读理解,我关注的是90后一代的爱情观和他们独特的精神世界,显然与老一代,比如《廊桥遗梦》一代迥然不同,以后有机会我会专门作一个研究。

有不少学者一直认为我们要坚守启蒙的传统,阅读经典,这没错,事实上我也在坚守古典,但是呢,我们现在的启蒙对象已经成为新一代人了,特别是九零后、零零后他们的精神世界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。我们不能按照传统的架构模式,希望他们成为完全像我们一样的人,他们不可能重复我们这一代。如何来影响他们?首先要了解他们,而不是要求他们服从。与年轻一代的交往,最重要的是“分享”,这种分享是双向的,你要让年轻一代与你分享你所欣赏的境界,你也必须放下身段,与他们分享他们喜欢的新的经典、新的文化样式。

前两年我看奇葩说,很惊讶,年轻一代对私人领域的各种社会文化现象、特别是个人的情感生活,思考是那样地细腻深入,而老一代人相对比较粗糙。现在我又看了新一代的文艺作品、我发现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,虽然我未必完全认同,依然有距离感。但作为启蒙者来说,千万不要自以为是,故步自封,以为自己所经历过的时代是最好的、自己所欣赏的经典是最美的。年岁增长以后,内心中的“九斤老太”情结也会滋长。警惕内心的魔鬼,这是启蒙者同样要面对的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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